王阳明《传习录》卷下16 生之谓性

  ·生之谓性·

  黄修易·录

  黄修易,字勉叔。余者不详。

  【原文】

  黄勉叔问:“心无恶念时,此心空空荡荡的,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?”

  先生曰:“既去恶念,便是善念,便复心之本体矣。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,云去光已复矣。若恶念既去,又要存个善念,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。”

  【译文】

  黄修易(字勉叔)问:“心无恶念时,这个心就空空荡荡,是不是再需要存养一个善念?”

  先生说:“既然除掉了恶念,就是善念,也就恢复了心的本体。例如,阳光被乌云遮挡,当乌云散出后,阳光又会重现。若恶念已经除掉,而又去存养一个善念,这岂不是在阳光下又添一盏明灯。”

  〔评析〕

  明代自正德、嘉靖以后,阳明心学兴起,天下风靡,程朱之学趋于衰微。到明神宗万历年间,在思想学术领域内,阳明之学空谈心性的弊端日益暴露,尤其是一些王学末流之士利用王阳明“四句教”之首句“无善无恶是心之体”的理论,谈说玄。而一些有识之士,则“志在世道”,崇为实学,“力阐性善之旨”。于是,双方发生了一场“道性善”与心体为“无善无恶”说的公开辩论。

  【原文】

  问:“近来用功,亦颇觉妄念不生,但腔子里黑窣窣的,不知如何打得光明?”

  先生曰:“初下手用功,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?譬如奔流浊水,才贮在缸里,初然虽定,也只是昏浊的。须俟澄定既久,自然渣滓尽去,复得清来,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。良知存久,黑窣窣自能光明矣。今便要责效,却是助长,不成功夫。”

  【译文】

  有人问:“近来用功,也颇感妄念不会再滋生。然而,内心深处却一团漆黑,不知如何才能让它光明?”

  先生说:“开始用功时,心里怎么会立即光明?例如,奔流着的污水刚置入缸中,开始即使静止不动,是昏浊的。只有经过长时间的澄清,水中的渣滓才会沉淀,又会成为清水。你只要在良知上用功,良知经过长时间的存养,心中的黑暗自会光明。如今若要它立刻见效,只不过是揠苗助长,不能看成是功夫。”

  〔评析〕

  王阳明在贵阳时提出了“无事时存养”的主张,其目的是用以加强内心修养而体认天理和良知。主张通过“静坐思虑”,在无事时将好名、好色、好货等私欲杂念,逐渐地克服掉,使心恢复到如水如镜、洁净晶莹的本体。

  【原文】

  先生曰:“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,却是有根本的学问。日长进一日,愈久愈觉精明。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,却是无根本的学问。方其壮时,虽暂能外面饰,不见有过,老则精神衰迈,终须放倒。譬如无根之树,移栽水边,虽暂时鲜好,终久要憔悴。”

  【译文】

  先生说:“我教导人致良知,需要在格物上用功,它是有根基的学问。一天比一天有所进步,越长时间就越觉得精明。朱熹教人到每件事物上去寻求探讨,那是没有根基的学问。人年轻的时候,虽然还能修饰表面,即使有闪失也看不出,到老年时精力衰竭,最终会支撑不住。例如,把一株无根的树移栽到水边,短时间内树虽生气勃勃,但时间一久,自然会枯萎而死。”

  〔评析〕

  阳明先生的“致良知”实际上是一种修养,这种修养终身专一于治一本,而不是就事论事的遇一标治一标。终身于治本(致良知)。如常青之树,而遇一标治一标(格物),就象无根之树。这个比喻可说是恰当不过的。

  【原文】

  问“志于道”一章。

  先生曰:“只是志道一句,便含下面数句功夫,自住不得。譬如做此屋,‘志于道’是念念要去择地鸠材,经营成个区宅。‘据德’却是经画已成,有可据矣。‘依仁’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,更不离去。‘游艺’却是加些画采,美此区宅。艺者,理之所宜者也。如诵诗、读书、弹琴、习射之类,皆所以调习此心,使之熟于道也。苟不‘志道’而‘游艺’,却如无状小子,不先去置造区宅,只管要去买画挂,做门面,不知将挂在何处?”

  【译文】

  有人就《论语》中的“志于道章”请教于先生。

  先生说:“关于志道这句话,它包含了以下好几句的功夫,不能仅停留上志道上。例如建房屋这件事,它的‘志于道’,就是一定要挑好地方,用好材料,将房子建成功;‘据于德’,就是把房子建成有地方居住;‘依于仁’,就是长期居住在这房子里,不再离去;‘游于艺’,就是把房子加以装饰美化。艺,就是理的最恰当处。比如诵诗、读书、弹琴、射击之类,都是为了调习这个心,使它能够纯熟于道。若不‘志于道’而去‘游于艺’,如同一个糊涂小伙,不先去建造房屋,只顾去买画张挂,装点门面,不知他究竟要把画挂在什么地方?”

  〔评析〕

  《论语·述而》中说:“志于道,据于德,依于仁,游于艺。”所谓“道”,即指普遍原则,抽象的道理。讲“志于道”就是要把认识道作为自己的志向,然后以道德作为根基,以仁为行动的准则,再博学群艺而达到理想的境界。

  【原文】

  问:“读书所以调摄此心,不可缺的。但读之时,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。不知何以免此?”

  先生曰:“只要良知真切,虽做举业,不为心累。总有累,亦易觉克之而已。且如读书时,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,即克去之;有欲速之心不是,即克去之;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,即克去之。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,是个纯乎天理之心。任他读书,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,何累之有?”

  【译文】

  有人问:“读书就是为了修养我的心,从而它是必不可缺的。然而在读书时,又有科举的思虑产生,这种情况怎样才能避免出现呢?”

  先生说:“只要良知真切,即便是为了科举考试,也不会成为心的负担。就是有了负担,也容易发觉并得以克制。例如读书时,良知清楚强记的心不对,就克去它;良知清楚求速的心不对,就克去它;良知清楚有好胜的心不对,就克去它。如此一来,总是成天与圣贤的心彼此印证,就是一个纯乎天理的心。无论如何读书,也只是修养此心罢了,怎么会有负担呢?”

  〔评析〕

  在王阳明看来,修养就是“致良知”,“致良知”贯穿于人的活动之中。为人处事是“致良知”,学习是“致良知”,连科举应试时也是“致良知”,事务虽有万千之繁复,“致良知”却只有明明白白,实实在在的一个。所以,修养是人生活动的主宰,而不是负担。

  【原文】

  曰:“虽蒙开示,奈资质庸下,实难免累。窃闻穷通有命,上智之人,恐不屑此。不肖为声利牵缠,甘心为此,徒自苦耳。欲屏弃之,又制于亲,不能舍去,奈何?”

  先生曰:“此事归辞于亲者多矣。其实只是无志。志立得时,良知千事万事只是一事。读书作文,安能累人?人自累于得失耳!”因叹曰:“此学不明,不知此处耽搁了几多英雄汉!”

  【译文】

  有人问:“先生,承蒙您启发,无奈我资质低下,的确很难除去这一负担。我曾听说,人的穷困和通达都是由命运安排。天资聪颖的人,对科举等事情大概会不屑一顾。但是我被声名利禄缠绕,心甘情愿为科举而读书,我只能独自苦恼,想摒除这个念头,又被父母双亲管制,不能抛弃,到底该怎么办?”

  先生说:“把这类事情归罪于父母的,天下并不少见。说到底,还是他自己没有志向。志向坚定了,在良知的主宰下,千事万事也只是一件事。读书作文,怎么会成为人的负担呢?人还是被自己的那个计较得失的心给困扰了啊!”因而,先生感慨地说:“良知的学问不明,在这里不知道耽搁了多少英雄好汉!”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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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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